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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很不好,”他嘟着嘴说——“整个星期都不好;晚上睡不着。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医生是个聪明家伙,否则我也不会请他,可是除掉账单之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医生!”詹姆士狠狠地说了一声;“我把伦敦所有的医生都请教过来了,不是为家里这个病,就是为那个病。这些人全不济事;他们什么鬼话都会说。你看斯悦辛。他们治好他什么?比从前更胖了;简直是大块头;他们就没法减轻他的体重。你看看他的样子!”

    斯悦辛-福尔赛又方又阔的高个子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胸部穿着两件颜色鲜艳的背心,就象只斑鸠。

    “哎!你们好?”他说话总是那样的做作,把“好”字说得特别重——“你们好?”

    三弟兄里面,每一个人望着其他两人时都显出恼怒的神情,因为根据经验,其他两个准会把自己的病痛说成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刚谈起,”詹姆士说“你一点没有瘦下来。”

    这话把斯悦辛听得两只淡黄的圆眼睛鼓了出来。

    “瘦下来?我倒很好,”他说,身子稍向前倾“不象你们这样的竹竿儿!”

    可是他赶快又把身子缩回去,站着一动不动,怕把胸口撑得太过头了;对斯悦辛说,再没有比一个神气的外表更加可贵了。

    安姑太的老眼把三个人挨次看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又是钟爱又是严厉。三弟兄也把安姑太看看,她已经有点龙钟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实实足足八十六岁了;可能还要活上十年,虽然身体从来就不太好。斯悦辛和詹姆士这两个孪生兄弟不过七十五岁;尼古拉不过是七十开外一点的小弟弟。他们全都很顽健,这样一推想很令人快慰。在各式各样财产之中,他们每个人的健康当然是各人最最关心的。

    “我也不坏,”詹姆士接着说“不过用脑过度。一点儿事情往往烦得要死。我得上巴市走一趟!’

    “巴市!”尼古拉说。“我上过一次哈罗盖特,去了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海空气。哪儿也比不上雅茅司。到了那边之后,我睡得——”

    “我的肝脏很不好,”斯悦辛缓缓地插进来。“这儿痛得厉害;”

    说时把手在右胁下按着。

    “没有运动的缘故,”詹姆士说,眼睛盯着那件瓷器;赶快又加上一句:“我这儿也痛。”

    斯悦辛气得脸都红了,一张上了年纪的脸怒得就象火鸡。

    “运动!”他说。“我运动真不少,在俱乐部里从来不坐电梯。”

    “我不知道,”詹姆士赶快说。“我什么人的事情都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斯悦辛瞪眼望他一下,就问:

    “你这儿痛怎么办呢?”

    詹姆士脸上高兴起来。

    “我,”他开始说“配了一种药粉吃——”

    “爷爷你好?”

    是琼站在他面前,一个小个子仰起坚定的小脸望着他的大个子,手伸了出来。

    詹姆士脸上的高兴消失了。

    “你好?”他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是你明天要上威尔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几位婶娘去,是吗?那边的雨特别多。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他敲敲那只碗。“你母亲结婚时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琼挨次和她三位叔祖握了手,就转身朝着安姑太这边。老姑太的脸上显出很亲热的神气;她带着颤动的热情,在琼的颊上亲了个吻。

    “乖乖,”她说“你要整整去一个月吗?”

    琼又走开了;安姑太从后面望着她瘦削的小身材。这位老姑太一双铁灰色的圆眼睛开始象鸟儿一样涌出泪水,焦虑地望着琼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原来客人已开始告辞;她两只手的指尖相抵着,想道自己迟早必然要离开尘世,心里又在加强意志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来给她道喜。她应当很快乐呢。”

    这时门口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当律师的,有当医生的,有做证券交易所的,种种数不清的中上层职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尔赛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来,他们好象全都是福尔赛家人——这里的确没有多大分别——她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亲人。这个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从来不知道有其他人家。他们所有的心事、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怎样混的,他们是否在赚钱,这一切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产,她的寄托,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实和些无关重要的人。哪一天轮到她要死时,她要放下的就是这个家;也就是这

    个家使她成为这样了不起,而且暗暗觉得自己了不起;否则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这个家,而且日益变得贪婪了。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这个家她将永远保留到底。

    她想到琼的父亲小乔里恩,就是跟那个外国女孩子私奔的。唉,这对于老乔里恩和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痛苦的打击。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个痛苦的打击;不过总算没有公开见报,小乔里恩的妻子也没有提出离婚,真是万幸!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琼的母亲去世,小乔就跟那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这都是听人说的。虽说如此,他已经放弃了做一个福尔赛家人的资格,没法参加今天的盛会;安姑太那种自矜家世的心情,经他这一捣乱,未免美中不足;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现在连着看他、吻他的那种正当的乐趣也被剥夺了!想到这里,她一颗坚韧、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来,就象是老伤发作、眼睛有点湿濡濡的。她用一块细麻纱手绢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原来是索米斯-福尔赛。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两颊,瘦削的身材,脸剃得光光的,可是整个外貌看上去却有种地方很圆,很深沉;他正低头望着安姑,微偏着头,就好象从自己鼻子这一边看她似的。

    “你对这两个人的订婚怎么看法?”他问。

    安姑太的眼睛骄傲地望着他;自从小乔里恩离开这个老窝之后,索米斯是她侄辈中最年长的一个;他现在是她的宠儿,她认为索米斯能够保持福尔赛家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是不久就要脱离她的掌握了。

    “对于这个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说;“而且他长得年轻漂亮;不过很难说他做琼的爱人是否合适。”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烛台的边子。

    “她会驯服他的,”他说,一面偷偷舐湿指头,擦擦烛台上垒垒块块的玻璃坠子。“这是真正的古漆;现在买不到了。在乔布生拍卖行里可以拍上很大的价钱。”他讲得津津有味地,好象觉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欢心。他这种私心话很少跟人讲。“我自己也愿意买。”他又说;“旧漆器总是卖得上价。”

    “你对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说。“伊琳好吗?”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说“总叽咕自己睡不着;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说时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这时正在门口和波辛尼谈话。

    安姑太叹口气。

    “也许,”她说“她还是跟琼少来往一点好。琼就是那样一个直性子。”

    索米斯脸红了;那块红晕很快就在瘦削的两颊上消失掉,但是夹在眉心中间的一块红斑却经久不退,这是一个人内心激荡时的标志。

    “我不懂她看中那个碎嘴的小雌儿什么地方,”他愤愤然说,可是看见有人来了,就转身又去研究那只烛台。

    “他们告诉我,乔里恩又买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他的钱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没法办了!在蒙特贝里尔方场,他们说的;靠近索米斯那里;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伊琳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头等地点,上我那里不到两分钟,”斯悦辛的声音说“从我的公寓坐马车上俱乐部八分钟就到了。”

    对于福尔赛家人,他们住宅的地点或者地位是件极端重要的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福尔赛家起家的全部秘诀就在房子上面。

    他们的父亲原是种田出身,约在本世纪初从杜萨特州来到伦敦。

    “杜萨特-福尔赛大老板”——那些接近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过去是石工,后来逐渐升到建筑工头地位。他在晚年迁到伦敦来,继续搞建筑工程,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葬在高门公墓。他遗有三万镑财产给十个儿女。老乔里恩有时提到他,说他是“一个严厉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文雅气息。”这些福尔赛第二代的确觉得这个父亲配不上他们。他们在他的性格里所能发现的唯一贵族气息就是经常饮马地拉酒。

    海丝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权威,她这样形容他:

    “我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大事业;至少在我生下来以后是如此。他是个——嗯——置房产的人,亲爱的。头发跟斯悦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颜色;体格相当结实,高吗?并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脸上有许多斑点);气色非常之好。我记得他经常饮马地拉酒;可是你们去问安姑去。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嗯——他得照应杜萨特州那边的田地,就在海边。”

    詹姆士有一次亲自下去,看看他们各房发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看见两处老农场,一条土车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红土里,从这条路可以通往海边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围墙,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礼拜堂。用以推动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来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许多猪在那里觅食。这一切远远望去都笼罩着一层薄雾。看

    上去,那些福尔赛的祖先当初就是这样两足陷在污泥里,脸朝着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几百年来犹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获得一笔遗产,还是指望在那边找点可以夸耀的东西,我们无从得知;总之,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而且到处竭力掩饰他的这次失败。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十足的乡下小地方,跟山岳一样古老。”

    可是大家觉得古老总算是一点安慰。老乔里恩有时候很老实,老实得过头,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时常说:“自耕农,我觉得毫不足道。”

    可是他却要把自耕农三个字重复一下,好象给他安慰似的。

    他们都混得非常之好,这些福尔赛家的子孙;可以说,都有“相当的地位”他们全都持有各种股票,不过除掉悌摩西外,都没有买公债,因为他们认为三厘钱的利息太没有意思了。他们也收藏画;有些慈善机关,对于他们生病的佣人不无有点好处,所以他们也肯捐助。他们从自己造房子的父亲身上遗传了一种才能,对于房产特别内行。这一家人原来也许信奉什么原始宗教的,可是现在随着境况转移,都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教友,并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时上伦敦比较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哪个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总会引起他们的烦恼和诧异。有些在教堂里还包下座位,这在他们就算是以最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基督教义的敬意了。

    他们的住宅都环绕着海德公园,隔开一定距离,就象许多哨兵在那里巡逻;公园是这个伦敦美人的心脏,也是他们心身的寄托;如果不这样巡逻,这颗心就会溜脱他们的掌握,使得他们看不起自己。

    这里有老乔里恩住在斯丹奴普门,詹姆士住在公园巷;斯悦辛住在海德公园大厦的那些橙黄和青色的公寓里,一个人享受豪华——他从来不结婚,决不!索米斯的小家离武士桥不远;罗杰一家在王子园。(罗杰在福尔赛一家人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张训练自己四个儿子从事一个新的职业,而且付诸实施。“置房产——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总是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来!”)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尔赛姑太太里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顿山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式样就象只麒麟,那么高,人要仰头看房子连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罗克林,房屋宽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货;最后,但也不是数不上的,还有悌摩西住在湾水路,这里在他的保护下住着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

    可是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盘算着,这时他便向做主人的老哥谈起蒙特贝里尔方场的那所房子,问他花了多少。他自己这两年来都看中这所房子,可是卖方要的价钱实在太大。

    老乔里恩把买房子的详细经过重说一遍。

    “还有二十二年吗?”詹姆士重复一句;“就是我一直想买的呀——你出的价钱太大了!”

    老乔里恩眉头皱起来。

    “并不是我要买,”詹姆士赶快说;“这样的价钱是不合我口味的。

    索米斯知道这所房子,嗯——他会告诉你价钱太大了——他的意见很值得听听。”

    “他的意见我一点不要听,”老乔里恩说。

    “哦,”詹姆士嗫嚅着“你总是要照自己意思做——意见是不错的。再见!我们预备坐车子上赫林汉马球会去溜溜。他们说琼要上威尔斯去,明天你就要冷清了。你打算怎样消遣呢?还是上我们家来吃晚饭罢!”

    老乔里恩谢绝了。他走到大门口送他们坐进四轮马车,向他们眯着眼睛笑,早已忘记适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黄的头发,人又高又神气;她的左首坐着伊琳——詹姆士父子坐着倒座,身子向前倾出,好象期待着什么似的。老乔里恩眼望着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连颠带跳,一声不响,随着车身的每一个动作摇晃着,就这样在日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是詹姆士太太先开口。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堆怪里怪气的人!”

    索米斯垂着眼皮望她一眼,点点头,这时他看见伊琳瞄了他一眼,眼睛里的就是她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神情。很可能,福尔赛每一房赴过老乔里恩家的茶会之后,临走时都会说这样话。

    老弟兄里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罗杰,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两人一同步行着,沿着海德公园向普莱德街地道车站走去。他们跟福尔赛家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有自备马车,而且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坐街上的出租马车。

    天气很晴朗,时节正是六月中旬,公园里的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这片景色,两弟兄虽则眼睛好象看不见,可是却很给他们的散步和谈话助兴。

    “对的,”罗杰说“是个漂亮女子,那个索米斯的妻子。有人告诉我,他们并不融洽。”

    这位老五长了一个高额头,而且在福尔赛弟兄中间算是脸色最最红润的一个;一双浅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沿街的房屋,不时把手中雨伞平举起来,照他自己的说法,来测量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没有钱,”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就是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时还是已婚女子的财产法没有颁布前的黄金时代,他总算老天保佑,能够好好利用这笔钱。

    “她父亲是什么样人?”

    “叫做海隆,一个大学教授,他们告诉我的。”

    罗杰摇摇头。

    “做教授的有什么钱!”他说。

    “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罗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产了,”尼古拉接口说。

    “唉!”罗杰叫出来“索米斯跟她可有得气淘呢;你记着我的话,有气淘——她有种外国女人的派头。”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她是个漂亮女子呢,”他挥开一个清道夫。

    “他怎样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又问。“她穿衣服准开销他不少钱!”

    “安姊告诉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简直要发疯了。她拒绝了他五次。詹姆士对这件事情很担心,我看得出来。”

    “唉!”罗杰又说;“詹姆士真是倒霉,达尔第也使他呕气。”舒散一下,使他脸上的气色更加好了;他甩动手中的伞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愈来次数愈多了。尼古拉的脸上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脸上太没有血色,不合我的口味,”他说“不过身腰是头等的!”

    罗杰没有答话。

    “我认为她的确神气,”他终于说——这在福尔赛一家的用语里算是最高的恭维。“那个小波辛尼决不会有出息。白吉特建筑公司的人说他是个搞艺术的——想要改革英国建筑;这哪里能弄到钱!我很想听听悌摩西对这件事怎样看法。”

    两人进了地道车站。

    “你坐几等?我坐二等。”

    “二等我决不坐,”尼古拉说;“保不定传染上什么怪病。”

    他买了一张头等车票上诺丁山门;罗杰买一张二等车票上南坎辛登。一分钟后车子开来,弟兄们分头走进各人的车厢。各人心里都感到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平日的习惯,多陪伴自己一会儿。可是罗杰只是在心里想:

    “永远是个固执的浑蛋!尼克。”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说:

    “永远是个跟人合不来的家伙,罗杰!”

    这些福尔赛家的人极少感情用事。在这被他们征服了而且融合进去的大城市里,他们又哪有功夫来感情用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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