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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说法好像不是假的。我在他家和一个退休的共产党将军喝酒,那个将军应该不是假的,接送他的都是挂军牌的奔驰。他一直叫我大舅师兄,一直说我大舅脑子好使,会算数,什么样的炮、敌人方位如何,立刻就算出来炮口如何摆,然后其他人就跟在后面摆。将军说,我大舅善于思考,他就不,也没有那个脑子,过去宣传甩手疗法,他现在还坚持用呢,过去宣传红茶菌,他现在还喝呢,挺好的,活着。我大舅说,在做那个人生重大决定之前,他看天象,他重读资治通鉴,他学习资本论和论持久战。他思考之后或者说被我舅妈苦劝之后,解放前,决定不去台湾,一九四九年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缴械投诚,得了光荣起义的证书,后来,这个证书丢了或者被五个小孩儿叠纸飞机了,反正搬了几次家就找不到了。

    后来,文革了,没有起义证书,地方组织不认可,人差点被打死,地方组织说:“如何证明你不是悍匪呢?如何证明你不是打到只剩三五个副官,一两颗子弹,看到我们满山红旗,逃跑不成,自杀未遂,号称投降呢?谁能证明你手上没有沾满人民的鲜血呢?我们倒有足够的证明,你的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你在岷江边妄图阻挡历史的车轮,负隅顽抗,杀了我们多少革命战士?”文革之后,我大舅和我舅妈吵架,实在没词了,都是用如下结尾:“我这辈子就是被你毁的,我这辈子就是被你毁的,你几乎要了我的命,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每次见我大舅,他要么是见我的第一句话,要么是最后一句,为我设计未来:“小子,乱世从军,宁世从商,象我一样。”

    我拿一包葵花子,加入王大师兄的嚼嗑活动,我问他:“王大吃,我要算命。”

    “我王大师只算姻缘,不算仕途。”

    “那就算姻缘。”

    “男的不管算,女的,手长得细腻,指甲涂得好,胳膊白,好摸好看,免费算。”

    “我送你了瓜子啊。”

    “好,破例。你会娶一个女子为妻。”

    “废话。我应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啊?”

    “娶一个有意思的,医学这么发达,人活得越来越长,要是娶一个没意思的,还不如一个人呆着,或者早死算了。”

    “我热爱妇女怎么办?是否不适合婚姻?”

    “你是渴望理解。你命里没有桃花。你这种放不下的,被小姑娘看一眼、摸小姑娘一下手要纪念半辈子,写好几首诗才能心情平静,如何热爱妇女?”

    “奶大重要不重要?”

    “你认为重要就重要,你认为奶大有意思,奶大就有意思。”

    “奶大的跟了别人,怎么办啊?”

    “抢啊。”

    “要是奶大的跟的是我爸,怎么抢啊?”

    “找你妈啊。”

    “要是抢不过呢?”

    “哭啊。”

    “抢了之后要是发现,奶大没意思呢?”

    “海南凤凰饭。”

    “我将来该做什么啊?”

    “不知道。”

    “算命的不能说不知道。”

    “你要得太多,有能力,没特点,所以不知道。”

    “大师用天眼再看。”

    “三步之外,看不清楚。下一步,比较明确,去美国。”

    “嗯。怎么去啊?”

    “考试、做实验发文章、申请学校、办签证、买机票。”

    “做什么实验容易发文章?”

    “妇科肿瘤,肿瘤发生。生长调控通路上找两三个基因,找五六十例卵巢癌患者,在rna水平、dna水平、肿瘤细胞水平、肿瘤组织水平、大体临床特征水平上(什么腹水啊、淋巴转移啊、复发啊、预后啊、手术后生存年数啊),用原位杂交、免疫组化、流式细胞仪之类分别收集资料,不同排列组合,分别比较,发表五六篇中华系列文章,没有问题。”

    “做什么实验能产生实际作用?让人类更接近真理?”

    “医学到现在,感冒都不知道如何治呢。分开鸡和凤凰容易,分开生死,你试试看。知道我的医学三大定律吗?”

    “不知道。我不问,你会不会也一定要我听呢?”

    “是的。第一,不要怪病人为什么得病。第二,绝大多数病能自己好。第三,那些自己好不了的通常非常难治。”

    我坐在妇科肿瘤实验室里,思考生和死,沿着egf-egfr-c-myc这条通路,越看,越觉得生和死本来就是一件事儿。

    肿瘤实验室在仁和医院老楼。老楼和b大一样,纽约设计师设计的中式洋楼,都属于文物保护单位。原址是豫王府,洛克菲勒投钱翻盖,绿琉璃瓦、汉白玉台阶、歇山顶、四合成院,十九世纪以来,北京唯一一个比例合适的大屋顶。屋顶下是现代化的西式医院,宽楼道,顶子高,躺着病人的平车迎面对跑,周围站满医生护士,挂满输液瓶子,不用减速躲闪。老楼八十多年了,比五年前盖的新楼还新。屋外下雨的时候,新楼楼道里渗水,屋顶掉皮,需要打伞。

    最近有个小护士在新楼楼道里摔倒,半面墙的墙皮掉下来,砸伤了脖子。实验室在老楼的三楼,两间房子,外间放实验台、办公桌、和试剂柜子,里间放恒温箱、冰箱、液氮瓶、各种光学显微镜和荧光显微镜、细胞操作间、pcr等等仪器。每间房都有巨大的窗户,上下推拉的木窗户,黄铜配件,经历北京八十年的倒霉天气,毫无变形,黄铜更亮。从窗户望出去,是图书馆的大屋顶,飞檐上绿琉璃的仙人后面,五个绿琉璃的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再后面是绿琉璃的垂兽头,一共七个。

    小红和小白在七楼上自习,或者说小红在上自习,小白在小红的香气和头发光泽里睡觉,辛荑在做英文试题,我前女友在给国外教授发电子邮件谈人生谈理想或者和清华男友吃宵夜,我长时间地泡在实验室。

    我在四楼手术室等切下来的卵巢癌标本,跑下三楼实验室,切成牛肉丁一样的小块,处理后,放到液氮里保存,液氮瓶打开的时候,白气弥漫,好冷啊。我在等dna电泳结果的同时,电脑上拨号上网,查medline数据库上和这些特定生死相关的文章,真多啊,同样是纯文本,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难看多了,上帝有病啊,把人造得如此复杂,要是象火腿肠一样简单,多好,最多象收音机一样复杂,这样我们就可以彼此懂得,天天幸福,没有那么多选择,到处都是天堂。上网查文献的同时,我尝试微软视窗系统的多窗口,看看美国的毛照片有多么腐朽,日本的毛照片有多么变态,先下载到硬盘,凑够2兆,给辛荑压缩进一张三寸软盘,当吃他实验兔子的饭票。下载了那么多,没有一张长得象小红的,没有一张比小红奶大的。偶尔打两个不激烈的小游戏,美女麻将基本通关了,我已经被尊为传说中的麻将之神了,任何美女想上我牌桌必须穿得很少,但是在最后一关总被一个法国二百五美女灭掉,然后还用蹩脚的台湾国语很气人地说:“噢,这就是传说中的麻将之神吗?”这个法国二百五美女在我心中激起的民族主义激情比北京所有的历史博物馆和所有关于八国联军的电影还多。另一个游戏是疯狂医生,也是台湾编的,我用来巩固基础知识,特别是内科,免得毕业出去别人总说我是兽医,砸尽仁和的牌子。通关了,开始理解辛荑为什么对小护士常常浮现性幻想。我在实验台上做免疫组化原位杂交,认定做生物医学实验是简单体力劳动,会洗衣服会做饭,一定会做。德国人认死理,认死真,德国产的多孔eppendorf移液器死贵。国产的完全不能用,象中医一样模糊,象随园食单一样“放微微盐水”用了之后,鬼也不知道加进去的是多少微升。没钱买德国产的,我右手大拇指反复按压单孔eppendorf,得了腱鞘炎,得了大拇指指掌关节炎。有个在外科乳腺组的师兄,乳房触诊做得太辛苦,也得了腱鞘炎,人和人的境遇为什么这么不同呢?累极困极,到老楼拐角一个厕所,我反锁上门,冲个澡。有龙头,有热水,有窗户看得见月亮,有时会联想到小红的脸,想着她在直线距离五百米之外的自习室穿着印花连裤袜,想着她摸头发的手从上到下,想着她不留手的光滑的头发,阳jù象一簇小火把一样在两腿间燃起,发出蓝白色的光芒,我关掉热水,用完全的冷水浇灭它。

    窗户里也看得见新楼的病房,有一个夜晚,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新楼楼顶飘落,甚至象树叶一样中途随风摇晃了一下,然后一声闷响。第二天听说,是个肿瘤晚期的病人受不了绝望和疼痛。上楼顶前,他写了个纸条,问,幸福的构成是什么?人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从那以后,通向新楼楼顶的门就被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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