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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去会一些埋在心里的人。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看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不是血肉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水流过浅溪,也就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你怎么走?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深锁着的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你也照镜子对不对?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便托付给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孩子们没有抛弃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也就不去了。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着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来了。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着,也不及家里自在。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着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快些了。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我要出去玩——。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庄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着那么香。西门町以前想来很远,今日想着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着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诉一位靠着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 -->>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去会一些埋在心里的人。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看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不是血肉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水流过浅溪,也就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你怎么走?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深锁着的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你也照镜子对不对?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便托付给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孩子们没有抛弃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也就不去了。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着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来了。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着,也不及家里自在。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着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快些了。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我要出去玩——。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庄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着那么香。西门町以前想来很远,今日想着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着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诉一位靠着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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